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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夏天到冬天,去年居然去了西打磨厂老街四次。
第一次,是两个孙子从美国回来,带他们看看爷爷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住过的地方,让他们能够触摸到一点历史的脉搏;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根在哪里。
两个小孙子,一个八岁半,一个六岁半,第一次走进这样幽深也有些破败的北京老街,哪里见过和他们所在的街道完全不一样的地方,更没有见过这样油漆斑驳脱落沧桑的老宅门。他们非常的好奇,非常有兴趣,一脸的问号,问个不停。可惜,老院大门紧锁,他们进不去,只好扒着门缝,往里面看,然后问我里面是什么样子,我住的屋子是什么样子。我搂着他们两人,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照了张相,对他们说:你们长大了以后,一定要再来看看这个地方。
第二次,带着芝加哥大学东亚系学中文的学生,一队外国人迤逦走进老街,他们看老街新奇,老街的人们看他们也新奇。这帮学生,中文说得虽然还有点儿磕磕巴巴,但一般的交流,没有问题。他们刚学完老舍先生的《骆驼祥子》,也刚看完纪录片《煤市街》,对北京的一切,都还是书本上和影像上的,第一次走进这样实实在在的北京老街,显得很兴奋,好奇地睁大了眼睛,看什么都觉得新鲜。
一位老街坊正好站在门口,看见我们走过来,热情地领大家进她家的小院,看看北京老四合院的样子。世纪娱乐平台
路过一家正在拆迁的房子,那房子临街的一面墙已经拆掉了大半,屋子里一切都暴露在外。墙上贴着的年画,房顶垂下来的吊灯,让学生们看到北京平民百姓日常生活最真实的一面。
第三次,北京十月文学月期间,组织者搞了一个“文学行走”的活动,让我带着一帮人去走前门外的几条胡同,最先走进的,就是这条我最熟悉的老街。
第四次,北京青年报组织活动,我带着一群读者,又走进这条老街。
西打磨厂位于前门楼子东侧,那里是我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居住过的一条老街,自然很熟悉,想当年,在这条明朝就有的老街上,一天恨不得走八遍。
自从2004年之后,为写《蓝调城南》和《我们的老院》两本书,十多年里,不知多少次,轻车熟路,便来到了这条老街,来到了这条老街路南的粤东会馆。我告诉跟我来的这些朋友,从落生不久到去北大荒插队,我就是在这座大院里生活了21年。我很愿意让大家看看大院,它就像我小时候光屁股的一张照片,可以看到岁月曾经留下的影像,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。
如今,粤东会馆有两扇大门,一扇红漆明亮簇新,一扇黑漆斑驳脱落。十几年前,西打磨厂就面临拆迁,大院早已经面目皆非。东跨院几户人家坚持不搬,没有办法,只好留下这扇黑漆老门;大院其他部分都早夷为平地,盖起了新房子。于是,才有了这扇红漆新门。一新一旧,一红一黑,如同布莱希特的戏剧中,有了历史跨越之间的间离效果。世纪娱乐平台
可惜,两扇大门都紧锁着,无法进去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。有时候,历史是可以由后人加以改造的,改造后的历史,经过一段时间的做旧,打上了新的包浆后,很容易不声不响地让人们相信历史就是这样子。
那天,带十月文学月行走的朋友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,迎面碰见一位老街坊,挥着手在招呼着我。知道我想进老院看看,对我说:走,跟着我!他打开黑漆大门,我指着红漆大门对他说:进不了新院子呀!他说:屋后面有段矮墙,翻过去就是新院子了!
跟着他进了院门,进了大门道,进了东跨院,一切,都还是那么的熟悉,亲切,仿佛一切离去的时间都不长,不仅定格在记忆里,也定格在实在的空间里。我指着门道东面的墙,对这些年轻的朋友说:就在这里,文化大革命的时候,我们用水泥涂上黑漆,做了一块小黑板,在上面写毛主席语录。那语录是我写上去的,十几年过后,我再回来一看,那上面写的字居然还在。
东跨院,很拥挤了,但还种满花草,那样旺盛地绿着,开着。南墙后面,果然有一道齐腰高的矮墙,他扶着我迈过矮墙,一队人马也相跟着迤逦而过。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:谁啊,这么大动静?这位老街坊冲后面喊话的人说:不是外人,是复兴来了!走近一看,是牛子妈,她看见我,笑笑摆手让我们进了院子。世纪娱乐平台
那一刻,我感到是那样的温馨,就像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爬上了房,踩得她家的房顶砰砰直响,她跑出屋,冲着我们高声大喊:你们把我房踩漏了,看我不拿鞋底子抽你们!昔日重来,那时候,她多么年轻,牛子是小不点儿,我也还是孩子。
院子里全部都是翻盖新建的房子,原来的格局没有变,老枣树、老槐树和老桑树,都没有了。人去屋空,没有任何杂物堆积的院子,显得更为幽深。没有了以往的烟火气,空旷的院子像是一个搬空了所有道具的舞台,清静得有些让人觉得发冷。站在院子里,感觉像有一股股的凉水,从各个角落里涌来,冲到我的脚后跟儿。
甬道最里面东头那三间房子,就是我原来的家。灰瓦,红门,绿窗。地砖,窗台,房檐。清风,朗日,花香。好像日子还活色生香在往昔,只有那些新鲜的颜色,不小心泄漏了沧桑的秘密。
多少孩提时的欢乐,少年时的忧伤,青春期如春潮翻滚的多愁善感,都曾经在这里发生。多少人来人往,生老病死,爱恨情仇,纷至沓来又错综交织的记忆,也都曾经在这里起落沉浮。
那次,带着北京青年报的朋友走完这条老街,然后,穿乐家胡同和草厂九条,到薛家湾和桥湾,再到新造的三里河,居然走了整整三个小时。天已黄昏,雾霭与雾霾一起升腾,就此揖手告别。回家想,这样重走老街,还能再走几次呢?不觉有些怅然。但又一想,一代代人老去,老街也更老了,不过,即便是所有的老人都不在了,老街越老越有价值,老街还在,关心并能重走老街的年轻人还在。起码,还有跟着我走访老街的这些年轻人,还有芝加哥大学学中文的大学生,还有我的两个孙子。于是,我写下这样一首打油诗,聊以纪念——世纪娱乐平台
秋风共我鬓双斑,打磨厂街重又还。
深院深随花自谢,老屋老与梦相关。
五陵衣马轻肥在,三里河池起落间。
芦草园中少年事,桥湾正对薛家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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