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挥之不去的记忆里，从没见过奶奶流泪，甚至没见过她忍泪含悲的表情。直到奶奶辞世前一年，她忽然变成了水做的老妇，深陷的眼窝儿像决堤的河口，汩汩淌干了储存一生的老泪，那种以泪洗面的日子，不堪回首……

奶奶相貌平平，形体微胖。然而，用现代眼光看，她有着山东女子奇特的个性魅力，胆大心细，不刻意逢迎别人。端庄的脸上正气凛然，只要笑起来，会显得无比慈祥。她是我们四世同堂家族中说一不二的大管家，也是街委会的主力干将。在津城居住几十年，她始终没能彻底改掉率真、直白的山东口音。在外人看来，爷爷奶奶并不般配。爷爷儒雅斯文，爱读书，比奶奶小几岁，奶奶则倔强勤劳，认了些字就不再学文化，她要把工夫用在家里。爷爷时常流露出与奶奶没有共同语言的小遗憾，老夫老妻没少吵嘴。但是，奶奶对爷爷生活上的照顾无人企及，她总是给爷爷备好整洁的中山装，口袋里塞进透着肥皂和紫外线余香的干净手帕，脚下是一尘不染的黑皮鞋。少年夫妻老来伴儿，进入耄耋之年，爷爷一天都离不开奶奶，脾气秉性南辕北辙的老两口儿，打打闹闹，刚柔互补，貌似性格不合，却是真正的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

童年印象中，曾祖父、祖父、父亲和姑姑们，加上我们这代子女，十几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，每日三餐就占据了奶奶大部分时间。她常常一手抱孙女、一手拿铲子，站在煤球炉前炒菜，大汗淋漓，从早到晚不停歇，像有使不完的力气。她能坐在板凳上抱着妹妹喂饭，或边看孙女边与邻居聊天儿，就算是休息的空当了。爷爷、父亲、姑姑们在单位遇到不顺的事，我在学校有想不通的问题，都愿听听奶奶的意见，家里人知道她点子多，主意正，别看几句通俗易懂的大白话，保准能化解各类矛盾。世纪娱乐注册

常听奶奶说：行不行，事上见吧！每逢春节，顶门拜年且行大礼的一定是森叔叔。他管奶奶叫大娘，把父亲、姑姑们称为哥、姐。小时候我奇怪，森叔为什么这么做？长大后才明白，奶奶第五个孩子与森叔年龄相仿，出生不久便夭折了。森叔父母是我家邻居，大学教授，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，由于他父母出身有严重问题，邻居都用异样的眼光冷落他们。在那种夫妇俩自身难保的关口，他们看准奶奶是敢做敢当、且成分又好的女人，希望将唯一的孩子托付并过继给奶奶家。当时那场景催人泪下，教授夫妇双双“磕求”奶奶，请求收留孩子……

面对一家人的举棋不定，奶奶果断扶起求情的两位教授。从此，森叔成了奶奶视如己出的孩子，管奶奶叫“妈”，在我家生活了十多年，以至于别人还真以为他就是奶奶最小的亲生儿子呢。等到那个特殊时代结束，教授家的境遇优厚起来，奶奶又把森叔送还给亲生父母，森叔便改口叫奶奶为“大娘”。世纪娱乐注册

有家姓白的老邻居也总来看望奶奶，父亲和姑姑们与他家孩子从小是玩伴儿。白家生养了11个孩子，只有他们父亲一人挣钱，生活窘迫难挨。尤其1960年节粮度荒，孩子们饿得皮包骨头，看着别人家碗里的饭食垂涎欲滴。奶奶心疼白家孩子，宁肯从自家人牙缝儿里省下粮食，接济给白家。可奶奶上有公婆、下有一帮儿女，白天工作，晚上糊洋火盒、给别人家缝制衣服，一个人要干好几个人的活。即使这样，也只是够上顿接上下顿，勉强糊口。她见白家日子更惨，到不了月底，粮票、油票全部用光，愁得白奶奶在筒子楼道来回溜达。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，曾给过白家很多次救命粮。所以，不管我们搬走多久，搬得多远，白家孩子每年都会专门来给奶奶拜年请安。

多年后，好奇心驱使我总想探究家族故事。爷爷学问大，脾气好，在机关工作，奶奶识字有限，性情刚烈，这样的婚姻从何而来？姑姑告诉我，奶奶出身于殷实富足的人家，父亲亡故后，作为长女，奶奶为供弟妹们读书才辍学出嫁。她常说：“看嘴不饱，指帮不富，凡事要靠自己。”年轻时就怀揣这个信念，她随爷爷进了天津城，不仅找到合适工作，在单位还成了部门负责人。退休后，奶奶担负起全部家务，为90多岁的曾祖父养老送终。世纪娱乐注册

生活再苦、工作多难，甚至在困顿的饥荒年月，奶奶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。然而，自从我爷爷去世后，奶奶像是突然泪腺断裂，每顿饭菜都伴着泪珠子下咽。从那时起，我才看清：是爷爷牵引着奶奶一生的魂魄……原以为奶奶侠肝义胆，百折不挠，是永不流泪的女汉子。自此我才懂得，她是那么重情重义，刚强的表象掩藏着一腔似水柔情。因伤心过度，一年后，奶奶也随爷爷去了天国，365个日夜，她流尽了储存一辈子的所有眼泪。

奶奶没有姣好的容颜，身上却闪烁着醉人的母性风采，没有书香气质，却有着超人的生存智慧、胆识和魄力。她以坦诚刚烈的个性书写了命运的华章，她的言语、笑声，以及刚正人品、悲天悯人的情怀，和她告别人世间一串串晶莹的泪光，永远是我们家族血脉相承的大爱主题。